张承凤律师近日接受成都商报采访，就“碰瓷父子”所涉及的留守儿童问题发表看法，以下为红星新闻原文。
运动会上奔跑的小金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11月23日，星期五，远在浙江台州临海的四川宜宾少年小金（化名），度过了今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。在50X8男女混合接力比赛中，同学们欢呼着，用手机记录下了小金最后一棒风驰电掣般冲过终点、为团队夺取第一名的时刻。
自从10月28日晚与父母发生冲突离家，到11月18日返回学校并在外租房独居，小金已近一个月没见过父亲。他也不打算将这个喜悦与父亲分享。对他而言，叫声“父亲”太沉重。
轰出家门
10月27日，犯诈骗罪入狱服刑一年的小金父亲罗某勇刑满释放，一家四口久别重逢。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，小金只在开庭时见过父亲的背影，此后母亲多次探监，小金都没去。
这次父亲出狱，母亲有意让小金和妹妹小丽（化名）一起去接父亲。但小金不愿意，过去被父亲逼迫碰瓷的一幕幕仍然历历在目，他不知道“改造”后的父亲，变成了什么样子。
去年10月28日，浙江省宁波市公安局福明派出所破获了一起碰瓷案件：警方挡获来自四川宜宾的一家四口，碰瓷的主角是14岁少年小金。而指使小金碰瓷的，竟然是他的生身父母。
“如果我不出来碰瓷，他们就要打我。”小金当时的讲述让民警们又惊又怒。“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父母！带孩子跳车碰瓷，多达近20次，身上多处擦伤、颅骨骨折，还是不肯放过！”福明派出所所长当时忍不住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。
一年的劳教过去了，在小金眼里，父亲“还没有放下”。细心的小金留意到，父亲回来后，曾暗中向母亲刘某芬套取儿子“向警方交待了什么”。最终，在碰瓷案发生整整一年后，小金在今年10月28日晚遭到了父亲的殴打。
近一个月后的11月24日，在父母的出租屋里，小金模拟了当晚被打的情景：父亲把他按在小木床上，卡住他的脖子，身体坐在他的大腿位置；小金说他想反抗、还手，但双手被站在床边的母亲拉住。但罗某勇否认了这次冲突。“他在说谎。”小金对记者说。
小金说，当晚除了母亲唠叨“你翅膀长硬了就滚出去”外，父亲躺在床上也在骂：“你滚，这个家不欢迎你。”小金家所在的临海市大洋街道前江村，村后就是宽约百米的前江。村外江边有片休闲区域，安装着简易的健身设施，于是他去了这个地方。
小金出门时已经是深夜21时过，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短袖衫和单外套，他曾经想过去同学家借宿，“但是人家大人都在，（被赶出家门）这种事也不好意思。”
出门后，小金在江边冰凉的铁桌上玩手机，初冬的江风，裹挟着阵阵寒意。实在冷了，小金便绕着村子走路；走热了，又停下来打游戏。小金乞盼着赶自己出门的父母气消了，会在村子里寻找自己。
可是直到第二天天亮，小金也没有等到父母寻找自己的脚步声。
拒绝回家
小金决定不再回家。为了养活自己，他很快找到一份工作：“双11”前夕，物流公司需要大量的分捡工，时薪13元。他还主动选择上夜班：白天休息、晚上工作。
小金10月28日晚在这里度过不眠之夜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对于小金出走一事，罗某勇对记者称是妻子刘某芬一直轰儿子出门，小金才“跑了”；事后刘某芬也承认了丈夫的说法，但小金却称：“两个都喊我滚。”
刘某芬解释说，让小金“滚”，只是一时的气话，是希望小金受到教育，感受到父母生活不容易。刘某芬说自己曾给小金发过短信，但小金没回。她也向小金的班主任老师肖本龙求助。
肖本龙回忆说，刘某芬向他求助时仍一味地指责小金不听话、管不住。有着11年教龄的肖老师不知道小金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，但他必须关心自己的学生，尤其是安全问题。
肖本龙起初打电话，小金同样没接。他不放心，又给小金发了很多短信，小金在傍晚时回了信息，说自己在工厂打工，人很安全。肖本龙这才放心。
离家出走的第三天，小金收到了母亲的彩信，信息中称，因为小金离家出走，其父喝了（毒）药，在医院住院洗胃。小金收到了父亲住院的照片，但选择无视。“家里的药酒，我都喝过，不会中毒。”小金说父亲演过“苦肉计”：用绳子把脚捆住出现淤血，博取母亲同情。
在这之后，小金做了决定：11月18日返校上课。11月17日，小金领到了1400元工资。回到前江村，他花140元租了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房子。
小金在自己租的小屋里看书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小金回村、租房、买被子等生活用品，都是小金一个人，他没有告诉父母。回村时，父亲罗某勇已返回了老家。前两年，罗某勇在当地银行贷款四万元搞工程，如今贷款到期没钱还，需要结转一次。小金返回学校上课后，对于离家打工期间耽误的课程，肖本龙为他圈重点进行了补习。
赔钱祸？
小金孩提时代一直老家四川宜宾复龙镇生活，七岁才被父母接到浙江。在母亲刘某芬眼里，小金自打来了浙江，就不断给家里惹祸，几年来家里为此赔了不少钱。刘某芬认定小金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，认为这是小金在乡下时，爷爷奶奶太溺爱所致。
对于几件涉及金额上万元的“赔钱”事件，刘某芬“记得非常清楚”，至今仍在老师、记者还有小金面前反复唠叨。
小金租住在这栋民房的三楼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“读小学时伙起几个同学，看到别人搬家，东西放在公路上，他和同学把人家包拿走了。人家找到学校，一眼就把他认出来，就喊我们赔钱。”刘某芬告诉记者，那次赔了一万多块钱。当时让小金指认其他同学，这样家里可以少赔点钱，但小金没指认任何人。“他讲义气，我们赔钱。说起我就气得很。”刘某芬说。
谈及此次“赔钱祸”，小金嘲笑说：“喊我指认同学，我指认哪个嘛？这个故事根本就是父亲杜撰的。我妈也不调查，就把钱给他（父亲）了。”小金告诉记者，拿搬家者钱包的事根本没发生过，但父亲杜撰这个故事从母亲那里拿了一万多块钱，而他自己为此挨了打骂。
小金和妹妹都记得另一起“赔钱祸”。刘某芬告诉记者的版本是：小金和妹妹去村子另一处老乡家玩耍，偷了房东的牛奶和五块钱。房东说家里的一万多元现金不见了，找上门来要求赔钱。这次，家里又赔了一万多块。
小金父母的租屋，陈设简单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小金讲述的版本则是：大约两年多前，与自家租屋隔了一幢房的另一村民家，租住了一位宜宾同乡。七八岁的小丽，喜欢去老乡家耍。有一次，小金和妹妹去玩，在过道上看到一箱牛奶。“妹妹说想喝牛奶，我们就一人拿了一瓶，没给房东说。确实也顺便把人家5元钱拿走了。”
小金说，事后房主碰到他们父子三人，向父亲罗某勇说了此事，“他（房主）只是希望父亲教育我们一下，说这样做不对。并没有要求赔钱。”但父亲回家给母亲的说法就变了：“他给我妈说，房主称家里一万多块钱现金不见了，要我们赔。”
虽然当年租住在此的宜宾同乡搬走了，但房东一家仍住在顶楼。房东家一位大姐告诉记者：家里的牛奶都随便放的，租客也较多，谁拿个牛奶喝也没多大关系，时间久了也记不得小金兄妹是不是拿过牛奶。“有零钱被偷过，但没发生过一万多块钱没偷的事，也没找人赔过。”
真假谎言
直到现在，罗某勇仍不相信小金被赶出门的当晚，在河边枯坐了一夜。“怎么可能在河边坐一个通宵，那么冷的天气？”罗某勇认为小金向记者叙述的“通宵枯坐”是其编造的谎话。
小金在父母租屋里玩手机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今年11月19日下午，红星新闻记者受小金委托，前往宜宾复龙镇乡下看望他奶奶。到了小金家记者被其伯伯和奶奶告知，罗某勇回来了。罗某勇的嫂嫂告诉记者，罗某勇回家后告诉他们：“是红星新闻的罗记者亲自去监狱将他接出来的。”对于罗某勇这个说法，直到记者上门，他的哥哥嫂嫂、两个侄女都深信不疑。
这件事让小金想到父亲回家时谈论的监狱生活，“多得意的”。小金说，父亲回家后告诉他们：他在监狱当组长，犯人们不但尊重他，而且想吃什么犯人们都会“孝敬”他，日子过得很“滋润”。
罗勇某极力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对父母孝、对子女爱的孝子慈父。“我在外面再困难，都没有断过给母亲的零花钱。给儿子每周10元至15元零花钱，女儿每天两元钱。”罗某勇的话遭到小金反驳：“他从来没给过我零花钱，早饭我都不吃。”罗某勇的母亲告诉记者：“他们（儿子儿媳）都没得钱，我不喊他们拿钱，我自己有钱。”
渴望表扬
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，去年在采访碰瓷案时，无论是在宁波福明派出所采访罗某勇、刘某芬，还是后来的电话联系、见面采访，夫妻俩总是一味指责小金身上的缺点，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提过他的优点。
今年在宜宾采访时，记者向罗某勇专门提出了这个问题。罗某勇刚开始一愣，马上说肯定是表扬过的，表扬过“起码50次”。但在小金的回忆中，父亲从来没有表扬过他。在班主任肖本龙看来，一个孩子成长到少年，没得到过父亲的鼓励和表扬，简直匪夷所思。
母亲刘某芬总是抱怨小金不听话，性格孤僻无法沟通。但肖本龙则认为小金是个很普通的孩子，安静但并不孤僻，跟老师、同学相处，小金的表现和同龄的其他孩子没有多大区别。“我也批评他，他是接受的，并不反感，而且很尊重我。”肖本龙告诉记者，他也注意到小金妈妈总是抱怨、指责，说话唠叨，翻来覆去算陈年旧账。
肖本龙更多时候是鼓励小金，比如他的强项是跑步，学校运动会前肖本龙就给离家出走的小金报名参加长跑、接力等项目。小金很开心，他说老师尊重他、信任他，所以愿意和老师交流。
小金展示自己在运动会上的奖状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小金的内心渴望被表扬，他很开心地向记者介绍说，自己跳高拿了第二名，800米长跑拿了第4名。而在50X8接力赛时，身高达1.70米的小金被肖本龙老师安排跑最后一棒，他也果然不负重望，以最快的速度第一个冲破终点，为班级争得了第一名的荣誉。
小金说自己确实不愿和父母交流：“我说的，他们不相信，总是怀疑。……比如他们轰我出门时，又喊我交出手机，我就说你这手机是给我的，现在又要求我还。这好比是把‘吐出去的口水舔回来’。这个比喻他们不懂，就给我添了一条‘我让我妈舔口水’的罪状。”
小金这句话，也在事后被父亲作为28日晚殴打小金的理由。
搬回村子这一周多，小金并没有碰到过父亲，他也不想碰到父亲。妈妈不再像从前一样反对小金在外租房，但她仍然要求儿子回家吃饭。小金感觉这个要求也是一种约束，并不能轻松接受。得知父亲回到老家，小金去妈妈家吃了两顿晚饭。父亲回来了还要不要去，小金很纠结。
多方资助
父亲出狱回家，小金却离家出走的消息经红星新闻率先报道后，引起了宜宾热心市民刘先生的关注。刘先生很同情小金的遭遇，决定资助他。经过和小金沟通，刘先生打算资助小金到至少高中毕业走进社会。
“他生活、学习的必要开支，我都可以帮助他。”在小金返校第二天，刘先生通过微信给小金转了1000元“备用金”。刘先生称，他不会把资助资金交给小金父母。
小金和红星新闻记者在临海灵湖景区合影。图片来源：红星新闻
同时，当年承办碰瓷案的宁波市鄞州区公安分局福明派出所的民警们，也会继续资助小金读书。而小金和妹妹所在的学校，已经免除了兄妹俩的全部学费，他们只需要承担每年几百元的生活费、保险费等。
小金也称，他会利用假期打工，给自己挣点零花钱。
“今年，上面来了困难补助，每个班级两名学生，我给小金报了名。”肖本龙告诉记者，通过审核后，小金能拿到500元钱。
为了这个补助，刘某芬已催问了肖本龙好几次。“感觉好像我会私吞他的一样。”肖本龙说，他非常赞成小金假期打工，这么大的孩子没事做容易走偏。
专家观点
法律专家张承凤：力所能及帮助留守儿童
中华全国律师协会民事专业委员会委员、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法研究会会员张承凤律师表示，小金的遭遇涉及留守儿童、家庭教育、夫妻关系、监护权、儿童性心理及社会救助帮扶等诸多问题。
张承凤认为，留守儿童问题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遇到的一个问题。农村成年劳动力大量进入城市，造成儿童和老人留守农村，而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是往往是缺失的；同时，由于长期和父母的分离，缺乏陪伴和具体关爱，孩子和父母之间也会产生隔膜，等到在一起生活时，双方难免不会发生冲突。
张承凤指出，为人父母者，在原生家庭的受到的教育会对后代产生深远的影响，如果父母的父母没有能力给到儿女好的教育，而基本上是凭着天性本质在生活中言传身教教育自己的孩子，这样的原生家庭成长的父母，除非通过后天学校教育和自我的觉醒，几乎也没有太多的能力给到儿女教育。正如小金的妈妈，她很勤劳，但基本给不到儿女太多正面的教育，比如：调查清楚问题，多给孩子鼓励、欣赏等。
再者，夫妻关系是家庭关系的基石，只有夫妻关系良好了，其他问题才容易理顺。张承凤认为，小金的母亲对丈夫有很大的忍让，甚至是害怕。这对夫妻之间是存在问题的，家庭的基石也就有问题，孩子的教育出现问题就在情理之中。
张承凤指出，小金的故事具有普遍性，现实中这样的问题还在不断的发生，希望这个案例能够引起重视，希望每个在现实生活中生活的个体，能力所能及地去帮助这些留守儿童、困难家庭和问题家庭，城市化进程和国家的富强，让农民工的孩子承受了更多。而社会的安定和富足，是需要所有的人都享受到同样的阳光。
教育专家熊丙奇：社区要发挥教育家长的作用
上海21世纪教育研究院专家熊丙奇认为，小金这个案例确实比较典型，它反映出了现在整体的农村家庭，在对待孩子的教育问题上，存在比较大的缺失。
熊丙奇指出，我国很多农村社区，大量的来自农村的父母不知道怎么样对待孩子；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家庭教育，不知道怎样跟孩子进行有效沟通，不知道如何引导孩子健康成长发展。小金的例子。反映出父母在对孩子的教育和引导过程中，缺乏正确的理念和方法，需要加强对家庭教育的指导。
熊丙奇建议，学校应该设立“家长学校”，社区要发挥教育家长的作用，建立一种长效的机制，有专门的组织就家长对孩子的教育进行引导，城市社区应该对进城务工人员进行培训，教他们如何处理好跟留守孩子们的关系。
熊丙奇在长期的教育研究中发现，我国很多未成年人，处在很不好的家庭环境中，尤其以农村家庭最为严重。“父母文化不高，没有能力对孩子进行家庭教育，甚至动辄家暴、责罚。父母的粗暴行为严重影响未成年人身心健康，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。”熊丙奇呼吁，全社会都应该重视家庭教育，反对家庭暴力，为孩子们创造安全、健康的成长环境。
（文中小金、小丽系化名）
红星新闻记者丨 罗敏
编辑丨张寻